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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應上青雲(13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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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應上青雲(13)

不知從何時起, 天空開始飄落淅淅瀝瀝的小雨。

冰冷的雨滴打在阿檀慘白的臉上,雖是風雨欲來,但陰雲只遮擋了半邊蒼穹, 另一半仍是碧雲天,天際一抹餘暉灑下如血般的暗紅,燃燒在她驚惶不安的眼眸中。

“阿檀——”光愨法師悠長的呼喚忽遠忽近,伴隨著窸窸窣窣的腳步聲, 回響在昏黃的餘暉裏,“你在哪裏?你初次來這山上, 可別走丟了。”

“阿檀吶, 別再任性胡鬧了, 快快出來吧, 讓為師看看你……”

那聲音和語調皆是阿檀所熟悉的, 在年幼時, 她常常在野外貪玩到傍晚, 於是師尊便會提著燈, 一步步地在住處附近緩緩走動,一邊喚著她的名字,尾音悠長, 被山風帶走得很遠很遠。

此刻阿檀幾乎能想象到, 燈火是如何隨著師尊的步伐而晃動,明明滅滅,大片暖橙色映在師尊向來平靜祥和的面容上, 更添一絲煙火氣。

但她不能回答。

她一遍一遍地告誡自己, 那是怪物, 披著師尊皮囊的怪物……而這樣的怪物,在這偌大梵音宮內, 還有不知凡幾。

阿檀死死咬住下唇,咬得血肉模糊,只有疼痛才能讓她慌亂無措的大腦勉強維系清醒,濃重的鐵銹味浸透進她口腔中的每一個角落。

忽然,那怪物壓低了聲音,那與師尊一模一樣的聲線帶著失落與哀慟,讓她心頭一緊:“阿檀……為師好擔心你,快點讓為師看看你,好不好?”

“為師剛剛在江邊撿到你時,也是落日之時。你才那麽小,那麽孱弱,小臉凍得青紫,連哭都不會哭了,嗚咽時像小貓兒似的——那時為師多麽擔心,無法把你養育長大啊。”

“在梵音宮,為師是前途無量的住持候選,在人間,為師是無所不能濟世度人的光愨法師……只有在你面前,為師只是一個會害怕、會驚慌、會無措的凡人罷了,好在磕磕絆絆地,也把你拉扯長大了。”

“阿檀,不要對為師這麽殘忍,讓為師看看你……好嗎?”她句句情深意切,到了最後,幾乎是哀求了。

淚水早已溢滿眼眶,阿檀卻咬緊牙關,不敢洩出半點泣音,逃避般地後退一步,後腳跟踢到一顆小石子。

阿檀怔怔地看著石子軲轆軲轆滾下山崖,下邊雲霧繚繞,深不見底。

據說梵音宮建於懷慈佛祖的遺體上,即便最終佛祖放棄了飛升,但其肉.體仍然經歷過九重雷劫的淬煉,堪稱人間真聖,無限逼近於仙人之境。

仙人腳下,萬法皆空,眾生平等。

再強大的修士,若不超脫塵世,羽化登仙,也僅僅是蕓蕓眾生之一罷了。

所以在梵音宮四下,無論是修為至如何境界的修士,都無法禦空而行,若有心求佛,只能與普通人一樣懷著誠心徒步登上山,用雙腳踏過這聖人遺跡。

如果跳下去……她也會和那顆小小的石子一般,粉身碎骨吧。

阿檀轉頭看向那萬丈深淵,腿不禁抖了抖。

她想逃,她要逃……

可是,能逃到哪裏去?

這裏亭臺樓閣錯落,處處都是她所陌生的,更不用說,那隱藏在梵音宮裏的怪物絕對比她更熟悉這裏……

“阿檀。”輕輕一聲呼喚,卻讓阿檀遍體生寒。

猛然回頭,只見那“師伯”正站在不遠處,臉上依舊掛著僵硬的笑容,兩只眼睛漆黑暗沈,直勾勾地盯著人看:“怎麽一個人跑到這兒來了,你師尊該多著急啊。”

“快和師伯回去,快和師伯回去……”他向前幾步,頭部像是再也無力支撐一般垂落,幾乎靠到胸前,腰背逐漸深深佝僂,如野獸般弓起身子,雙手近乎撐在地面。

“快和我回去!!”

聲音忽而變得尖銳刺耳,與其說是呼喚,不如說是咆哮。

“師伯”猛地向阿檀襲來,以一種荒野上未開化的猛獸的姿態,四肢著地,速度快得叫阿檀只能看清殘影。

“啊啊啊——”阿檀大腦一片空白,下意識踉踉蹌蹌地後退幾步,然後就在“師伯”的爪子即將勾住她的衣襟時,一腳踏空。

掙紮著掐了幾個法訣,阿檀卻還是如一只羽翼未豐的雛鳥,毫無反抗之力地向下墜去。墜落間,雲霧翻湧,冰冷的空氣和雨水灌進她口鼻、耳道,令她恍惚間覺得自己即將溺斃於深潭。

那一瞬間,與其說她是驚恐,不如說是感到茫然。

她自小跟隨師尊修行,早已習慣踩著清風、流雲、流水扶搖直上,將這一切看作理所當然,卻忘記了,如果沒有靈力傍身,她本該是不會飛的。

在視線被雲海遮蔽之前的最後,她看見師叔蒼白不似活人的面孔,臉上笑容不變,目光陰惻惻地俯視著她。

阿檀絕望地閉上眼睛,但幾息之後,一股勁風吹來,托起她沈重下墜的身軀。

風中,似有隱隱檀香味,像是自小阿檀在佛廟裏侍奉香火久了,身上便會浸透的味道。

這股風溫柔地帶著阿檀走,等阿檀回過神,她身下已有堅固的支撐,不再是令人不安的虛空。

她擡頭,方發覺自己落在懷慈佛像彎曲的膝蓋上。

與這巨大石像相比,阿檀渺小得如同一粒沙子,小心地蜷縮在石像衣角的一絲褶痕間。如此仰視,只見那石像嘴角的笑容無比悲憫,眼眸微斂,一道道雨水劃過他的眼角、臉龐,留t下條條水漬。

阿檀出神地仰望片刻,心想——

像是淚痕。

……

或許是因為阿檀身上的侵蝕正在逐漸加深,易玦所能看到的記憶也越發模糊、跳躍,勉強看完阿檀前來邀月宮欲拜見仙尊的前因後果後,她眼前閃過的就都是零零碎碎的畫面和片段。

“師尊,師尊……”現實中,阿檀依靠在樹上,握住半邊斷臂,意識已經不再清醒,她吐字間帶著痛苦而急促的喘息,無意識地喃喃著,“好痛,師尊,徒兒、阿檀好痛……”

過往如片片飄零的雪花,在她眼前飛快掠過,又無聲消融,消失在腦海裏。

在這坍圮記憶的盡頭,她仿佛看見師尊又牽著那匹又老又倔的騾子,背著光,晃晃悠悠地,向她走來了。

騾子時而用鼻孔噴出粗氣,不耐地搖頭晃腦,蹄子重重踏向土地,震得它馱著的行李上鈴鐺亂晃,一陣叮當響。

“師尊!等等我,師尊,”阿檀揚起已被焦黑侵占的臉頰,神色難辨,嘴唇顫抖,既像哭又像笑,“等等我……”

光暈中,光愨法師面容模糊,但阿檀覺得她應當是笑著的。

師尊見著她,總是會笑的。

即便是氣急責罵之後,師尊的眉梢也會浮現無奈而疼惜的笑意。

“慢慢來,阿檀,別急,”師尊笑著說,“為師一直等著你呢。”

即便在梵音宮中,四面皆敵,阿檀都忍住了沒有流淚,但在這一剎那,她任憑淚水越過眼眶,焦黑的臉上流過兩道清淚。

幻覺裏,她如乳燕歸巢般,急不可耐地奔向光暈中的師尊。

終於,她喊出了她一直以來藏在心底,卻不敢念出的稱呼——

母親。

“啊啊……”

易玦猛然睜開眼,目露悲色。

只聽一陣不似人的尖利嚎叫從面目全非的阿檀口中湧出,她——不,它一邊如同野獸般嘶吼,一邊揮舞著肢體,帶動體表越發濃重的滾滾黑煙,向易玦撲來。

閉了閉眼,易玦向後一避,果斷抽刀出鞘。

幸好阿檀被轉化得尚不徹底,能力微薄,而易玦的刀也很快,只手起刀落,山林間便恢覆了寂靜。

把阿檀的屍體掩埋好,易玦在原地靜立片刻,不一會兒,耳畔傳來腳步聲。

“我聽見動靜,就趕來了,”林柘步履匆匆,在見易玦安然無恙時眉目舒展,但待看清她晦暗的神情,眉頭又蹙起,“發生什麽事了?你沒事吧?”

慢吞吞擡頭,易玦擠出一絲笑容,語氣輕松地回答:“沒事,剛才我找到了那個女修,從她那裏知道了一些事。”

“哦,”林柘頓了頓,心裏隱隱產生預感,“那她呢?”

“她師尊來接她了,”易玦笑了笑,不願多說,“應該是回去,過上平靜的日子了吧。”

“走吧,我們繼續上山。”

林柘定定地註視她片刻,敏銳地察覺到眼前這個一向待人溫厚和善的青年,此刻眉宇間似露出冰冷鋒芒,使她看上去有種令人望之生畏的銳氣,只是這氣勢來得洶洶,去也匆匆,一眨眼便沒了蹤跡。

也不知道她究竟是何身份……

低垂睫羽,收斂住眼底探究的神色,林柘點了點頭:“好,既然瑣事已了,那我們便繼續登山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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